跨越百年的乡村建设行动,在近两年获得了空前关注。新一轮“乡建热”掀起,在新时代背景下,以更广阔的内涵,呼应着乡村振兴的多个维度。
怀着好奇,记者踏上了一趟生机勃勃的旅程,足迹跨越苏南、苏中、苏北,乡村的苏醒与新生,变与不变,令人欣喜。在昆山尚明甸,从上海过来创业的元蓁斋老板王铎,热情地展示店里冬奥村同款咖啡机器人;在网红村牛角淹,磨盘、石磙成了“沉浸式文旅项目”,孩童们乐此不疲地复习父辈的劳作记忆;在宿迁来龙镇丰庄社区,记者被淳朴好客的村民请进家门,欣赏他们窗明几净的新居,聊心中美好生活的模样……借着这一波“乡建热”,乡村在新起点上重新出发——它们将往何处去?
乡土文化
水韵苏乡的新生起点
特色田园乡村是江苏的名片,特色文化又是江苏特色田园的标识。早于2017年江苏开启特色田园试点,常州溧阳最先在一片空茫中想象现代田园的模样,它的先行探路,使江苏乡建的逻辑链逐渐彰显。
这也太美了吧!紧靠曹山旅游度假区的溧阳上兴镇牛马塘村,是江苏省城镇与乡村规划设计院的得意之作,用“风景如画”形容并不过分。除了沿用江南村落标志性的粉墙黛瓦作为主符号,牛马塘的美还有一种特别的精致和具象。
比如,当地特产红薯化身为五颜六色、憨态可掬的卡通形象。单是一面院墙就使用了规则的砖石、不规则的乱石和多种砖色的混搭,且辅以瓦片精巧堆叠出来的镂空效果。村路也很值得赏味,用当地出产的鹅卵石收边,增添了几分平仄感。鹅卵石小道旁,有时会砌一道矮墙作为隔断,那头是错落有致的蓝花草、石榴树,在夏末秋初的微风中摇曳。
溧阳市住建局原副局长韩金红带着记者逛村,熟稔得就像回家。在溧阳近十几年的乡建进程中,韩金红的作用不可忽视。凭着对“何为乡村”的理解、对乡土特色的审美直觉,她提出“用地方材料打造地方特色”的乡建思路——而那时,全社会还没有形成“让乡村葆有乡村模样”的共识。
2005年,靠近溧阳南山竹海的戴埠镇李家园村入选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试点,韩金红每天“跑村”,除了感叹乡村的原生魅力,也为那些不搭调的“违和感”遗憾。李家园有丰富的竹资源和山涧水,自然禀赋优越,她尤爱那些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或逶迤爬升、或曲折下行,很有几分山村的味道;当地村民却喜欢用混凝土浇路,灰白的硬质路面。韩金红提议,为什么不把鹅卵石压在混凝土里,既完成路面硬化,又去掉混凝土固有的城镇感?此举果然可行。她又发动篾匠给各家各户编竹栅栏,原本素面朝天的村居经栅栏点缀,有了雅的感觉,也保留了乡土的俗韵。嗯,小景挺美的!
李家园村的乡村实践,其实启示着乡建的基本方法:花岗岩、柏油、真石漆,修剪得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景观树,美则美矣,却不是乡村的语言。相反,一株乡土树木就算品种不高级、枝干恣肆歪扭,却是当地气候土壤的综合产物,气质天成,和村貌“百搭”。
宿迁蔡集镇牛角淹新型农村社区,去年登上《人民日报》头版,因为是“网红”村,牛角淹有种静谧中的热闹。全村最吸引人们驻足的,是一片精心保存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民居,事实上成为这座乡村的“记忆之场”:有的房屋通体用红砖垒砌,有的是茅草屋顶土坯房,走进屋内,秸秆的清香扑面而来。条凳、箩筐、旧橱柜、落了锁的木头箱子……时间的履痕被一一封印,彰显出当代乡建者对村庄“小历史”的敬重。出门一抬眼,孩童们有的推着石磙嬉戏,有的和妈妈、外婆“合作”推磨,兴致勃勃地感受与这片空间相联结的传统生活方式。
乡土文化是村庄生长的原点,这一观念被越来越多的乡建参与者认同。说起北华翔——我省第一批特色田园村、如今的昆山名片,省城镇与乡村规划设计院规划一所所长葛大永表示,解决经济先发地区的村民对自身乡村文化、本土审美的认同与提升问题,是他理解这个项目的核心着眼点。
进驻北华翔时,规划设计团队看到一排排装点着罗马柱的农房,有点哭笑不得。选了两三栋农房试点,先是苦口婆心和村民沟通,又带着村民代表外出考察,最后终于对农房上的欧式元素做出了尽可能经济、安全和美观的调整——看到现实版“梦想的家”后,村民们开始有点认同“国风”了。除了恢复粉墙黛瓦,团队也竭力寻找北华翔自己的特色——腊肉文化!这里四面环水、昔日出行困难,先民们便学会制作方便贮存的腊肉。很快,腊肉的符号得到了巧妙的显像化处理:村口一条老木船,船上堆着几只旧腌肉缸,点缀以乡土植被和村名logo,既有乡风俗韵,又有现代的设计感。村上的腊肉产业链借此复苏和裂变,三产融合的趋势逐渐明显。
“哦,原来传统的就是美的啊。”出名的北华翔吸引各路资源要素涌入,村民有机会以外部视角重新打量熟悉的故土——通过融入他人的空间认知,实现本地人的“认同重塑”,唤起他们对乡土文化的自豪和热爱,也是乡建中微妙而重要的一环。
究竟何为文化?省城镇与乡村规划设计院党总支书记、副总经理闾海的理解是,对乡村而言,生产生活的方式、伦理秩序与观念,才是更加本体的文化。“而非那些浅表性的,哪家院落里有好看的花纹图样,就拿来复制粘贴,文化的涵义不是这样的。”
记者抵达泰州淤溪镇周庄村时,是傍晚六七点钟,千垎田园里,日间吸满天地精华的玉米秆于旷野中释放浓郁的香气。村子依水而建,房屋密集,渡船静卧,拱桥安谧,时有村民在水边浣洗衣物,一派典型的里下河水乡特色。第五届紫金奖·建筑及环境设计大赛的一等奖作品《千垎周庄——里下河农耕记忆,“垎”的复兴与猜想》,正是通过抓住当地的“垎田”农业文化遗产,扭住了乡村运行与生长的内在逻辑。
前期调研时,南京大学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小城镇与乡村规划分院院长张川就发现,周庄村缺的是新的出发点和动力:村民们普遍觉得生活水平在提高,但为闲置的农田感到可惜;提起当地出产的芋头、茨菰,又是满脸自豪。张川于是沿着村民的“心病”回溯当地的农耕方式——为应对里下河地区的水患频仍,先民们在此挑土筑田,垒出大片高企于水面的垎田,这样的农耕方式实则规定了一整套的生产生活细节。
比如,村民们划船去种田;在水边进行交往;灌溉时在竹竿一头绑上瓢状容器,容器里盛满水,然后用力甩竹竿——摸清了这里独有的DNA后,村里整理出了大片垎田,新的可能性便在村庄的固有逻辑上延伸。张川解释,“千垎”即垎的一千种可能性,它可以是村民的一方菜园,是市民和村民交流的淘宝市集,是游客体验农耕文化的场所,是“加速时代”里的“归园田居”——结合现代生活的丰富需求,传统的垎田将搭载无穷的内容和形态。
“看上去很美”背后
有乡村强劲的内在生长
乡村明显变美了!这次下乡,记者时有惊艳感:漫步乡间就像移步换景,随便一帧风景都惹人驻足,都值得被定格留念。
“但是,我们是要把乡村做成一道盆景,还是可生长的大树?”闾海抛出了一个问题。近十年,江苏通过大力推动“设计下乡”,包括举办乡村创意设计大赛、把乡村项目纳入设计大师评选标准等,使一大批城里的设计师和乡村有了深度连接。在长期的陪伴式、在地化服务的过程中,闾海发现,比“答题”更难的,是凝聚各方力量“把题目出好”,也就是乡村究竟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在乡村振兴的多维愿景中,“产业兴旺”是尤为关键的一环。在探索乡村产业发展的路径方面,北华翔的实践很有代表性。
漫步于这座诗意盎然的现代田园,已无从想象金华村(北华翔所属行政村)书记丁新良描述的旧时情景:村民得划船去种“隔江田”,因为生活苦,外村姑娘嫁过来又跑了回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昆山经济的腾飞为乡村带来机遇。承接经开区的需求外溢,村里建起标准厂房,靠租金壮大村集体经济,同时埋下污染隐患;2017年进入特色田园试点后,当地狠心腾退了村里所有的污染企业,立志把“美丽”做成发展的增量。如今,北华翔腾笼换鸟的效果彰显,“一厅多园”的格局已然形成:“一厅”是集纳多重功能、开门揖客的田园客厅,“多园”是桃园、樱花园、科普菜园、儿童乐园、咖啡厅、轰趴馆、民宿等农文旅融合业态的叠合。
“我们北华翔人的性格很外向,无论你在村里有没有房,这里都欢迎你来住。”丁新良笑言。
“看上去很美”的背后,是乡村强劲的内在生长。昆山著名的“江南圩田·乡野硅谷”尚明甸,距昆山德国工业园10公里,距上海虹桥站35公里,资源要素的集聚促使传统的民宿经济在这里提早转型:民宿老板们来这儿创业,更来这儿生活——只不过把“家”共享了出来。
民宿七玖年的老板是一对上海夫妻,为了这间民宿投入了700多万——因为是打造自己的家,所以不惜工本。和老板聊天,会发现更高阶的民宿如今售卖的不仅是物理空间了:民宿老板的“人”本身,他们率性自然的人生观念,在装修、侍花弄草方面的审美品位,甚至,他们收养的7只猫咪,都成了这片小天地默默给予客人的东西。
“元蓁斋有一个智能咖啡机器人”是尚明甸的新乡村传说。元蓁斋的老板是三个上海女孩,为了把一杯手冲咖啡做得分毫不差,“剁手”几十万“拔草”了北京冬奥村同款咖啡机器人,到手后发现这钱花得简直不要太值——解放了老板,让她们有更多精力服务客人。
当前,民宿经济暴露出同质化的短板,元蓁斋找到策略,给民宿做加法。老板王铎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见多识广,想法也多:依托店里茶文化、咖啡文化、日式枯山水等不同的风格单元,她想做“民宿+”,在住宿外叠加心理辅导、冥想、禅修等多重功能,帮都市人慢下来、静下来。“心灵修复是需要场域的,灯红酒绿的都市不可能提供这种感觉,但尚明甸具备了这一点。”
并且,王铎对乡村发展进程中,如何处理“现代”与“乡愁”的关系、如何重塑乡村交往格局,都有思考:城里人、当地人,对乡村的需求都是“既要也要”,要蓝天白云、诗和远方,也要全面的基本公共服务、现代化的便利生活,故元蓁斋有旧砖瓦墙、榫卯结构凉亭,也有咖啡机器人和可加热的智能马桶。城里和当地两套生活方式、生活标准的相遇,又往往形成一种交往和学习。
别忘了,尚明甸还是一片栖于圩田的“硅谷”。乡伴文旅集团负责尚明甸的运营,目前这里已吸引18家高科技企业注册。工作的形态在这片乡村发生了变化:这儿没有写字楼、格子间,却有健身房、游泳池、动漫墙绘和360度无死角的乡野风光,还能随时远眺网红打卡地——圩田里的昆曲人物稻田画。科创和人才要素的涌入又显见地提升了村子的活力。在SOSO Coffee歇脚时,记者羞愧地发现这儿没有闲人,年轻白领们全都对着电脑凝神办公——城乡融合的美好远景在这里提前变现。
南京溧水李巷也有惊喜。抗战时期,李巷村是“苏南小延安”;如今,“红色李巷”有了更多名片: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江苏省委党校培训基地、南京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以及各大单位开展党性教育和革命传统教育的重要阵地。在这里瞻仰陈毅、江渭清等新四军将领的故居时,人们的目光无法不被房屋的外墙吸引:那是一张张坦然接受时光洗礼的无法伪饰的“脸”,清晰裸露着一轮轮修补的印痕。走出时空隧道,扑面而来的又是人气兴旺的乡村新景——以“旧”带“新”,红色李巷就这么款款走出了“历史深巷”。
南京溧水红色李巷 (视觉中国供图)
李巷究竟做对了什么?该项目主创、东南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的设计师李竹概括了几条思路。一是“建筑村落化”,也就是把人们印象里高大巍峨的红色纪念展馆做功能拆分,以一间间村居的散点合力完成展陈功能,“在田野、在古镇、在乡村承续红色文化”成了李巷的特色。二是“转角有人家”,欢迎老百姓留下,再把新的脉络织入村落原有的肌理,村民想致富创业就有了家门口的机遇。这里的公共空间也定位于“主客共享”,一片片檐廊白天是游客休息的地方,晚上就成了村民跳广场舞的地盘。凡此种种,其实都是刻意规避关门售票、与外隔绝的景区思维,把红色资源的打捞融入乡村振兴的总体布局。
——从红色李巷今日的盛名,追溯当时的纸上蓝图,才发现,乡村的一切生长都有迹可循,乡村的一切发展都需要精心设计。
乡村“高光时刻”来临
最终要做“时间的朋友”
平心而论,昆山、溧水、溧阳的乡村作为大城市的腹地,天然拥有更多机遇,而在苏中苏北,乡村的发展视野受到局限。和宿迁牛角淹的村民闲唠家常,大爷遗憾,说牛角淹去年火了,今年的热乎劲儿就有点消退。“网红”之后如何“长红”,如何拓宽产业形态、农民增收途径,是牛角淹面对的新难题。在苏北某村走访,发觉村民的愿望很朴实也很“小”——临镇村民在家门口就能打上工,就足以让大娘的眼里燃起羡慕的光亮。
深度变局中的乡村,也面临着移风易俗的难题,考验着乡村治理的智慧。在一些新型社区里,光是村民私建违章、乱扔乱放,就够让村干部头疼了。红白喜事的人情开销,制约着“生活富裕”目标的顺利实现。基层减负还须落到实处,“汇报材料装了三个档案盒,上面还嫌台账太少”——又如何轻装上阵,带领乡村奔跑?
然而,眼下又是乡村从未有过的高光时刻。温饱过后,村民对美好生活满怀具体想象,村干部渴望在乡村天地大施拳脚,在外游子、乡贤、社会力量与资本纷纷注目乡村,城里人期待“小隐于野”、在乡村感受“从前慢”——多重因素推波助澜了当前的“乡建热”。那么,乡建还能做什么?
首先应该问,乡建应该是什么。服务旅游的乡建立场,已逐渐纠偏为主客共享。大拆大并的乡建方法,被“微介入”“微更新”或曰“有机更新”“渐进式更新”取代,更强调保留村民与土地的血脉纠缠,更尊重乡村空间形式与生活模式的关联形态,更关注减少成本、建立容错纠错的健康机制。
在泰州周庄村,让记者惊讶的是,除了凉亭等公共空间的打造,这个备受好评的紫金奖作品几乎看不到明显的设计痕迹,有时甚至是“反设计”的。比如,一栋民居以中式大门混搭欧式栏杆,就那么风格杂糅地矗立在路口,但违和感从心头升起后,又很快化作会心一笑。其实,乡土中国在过去几十年间发生巨变,保留“时空压缩”形成的真实驳杂,也是一种乡建之道,这背后的深层用意一如张川所言,是“要让乡村真正成为与城市对等的生态系统”。
其次应追问,乡建不应该做什么。复盘和反思近年来的乡建项目时,闾海发现,一些名噪一时的乡村网红建筑衰败了,根源是和当地的需求不匹配,无根也就无法生长。有村干部抱怨,设计师不了解乡村,改造后农房的院落太小,村民们只能又把农具堆到了大路上。又如,一些地方对乡土特色的理解止于张贴文化标签——葛大永直言,文化的显像化不过是“记住乡愁”最简单的第一步,文化只有变身为产业,可购、可食、可思、可感,才能活在当代。
“乡村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老家。”曾写下《一个人的村庄》的著名作家刘亮程这样说。但其实,乡村不仅是中国人心灵意义上的“老家”,也应是物理意义上可供乐业安居的现在、永远的家。
眼下,大地已苏醒,乡村的心跳澎湃明晰。丁新良激情畅想北华翔的“近未来”:有朝一日,北华翔会吸引更多人到访,他打算一张蓝图绘到底,给北华翔买份整村保险,让每个慕名前来的客人宾至如归、解除后顾之忧;
红色李巷这么有名,李巷村的产业发展如何配得上它的名气?南京溧水石头寨村(李巷村所属行政村)第一书记余谢介绍,下一步李巷将“小步快跑”,壮大村集体经济、提升农作物附加值,也要让红色李巷这个“网红”吸引人们“N刷”;
宿迁来龙镇丰庄社区眼下正搭建“社区党委—网格党支部—党员中心部—片区党小组”的四级党组织架构,想把乡村治理之网织密织牢,同时融入便民服务事项。而早些时候,围绕退役军人、党员干部、热心群众三大主体,社区已成立“战旗红”“党徽耀”“丰庄风”三支志愿服务队,营造村民互助体系,下一步的“小目标”则是瞄准乡贤、能人大户,把这些珍贵的乡村发展资源拧成一股绳;
像李竹这样的“外脑”,如今已是陪伴乡村成长的活跃分子。9月8日这天,他把教学课堂搬到了李巷,请大四学生面对一个个真实的“客户”——村民,倾听他们的心声和需求。乡村需要更多青年关注,需要更多未来的乡村设计师。
到2025年,建成1000个特色田园乡村,1万个美丽宜居乡村——江苏“十四五”规划清晰写下了对乡村的承诺。当“特田”遍地开花,建设特色田园乡村示范区,使相邻的“特田”互补共生、错位发展,是江苏下一步的工作思路。
“乡建不是城建,乡村的生长需要等待。”在这趟难忘的乡村之行里,几位乡建专家都向记者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这也恰是刘亮程理解的“乡村哲学”。乡村衰落是一道困扰全世界的难题,在推进乡村振兴的进程中,我们需要历史的“雄心”,推动关注乡村的各股力量碰出最强的合力、找到最好的方法,也需要历史的“耐心”,静待乡村成为时间的朋友。
来源:新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