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但从未走远；归来，我们如约而至。我们一直都在出走和归来的路上。出走，归来，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得体，了无痕迹。母亲再回青春的故乡，已经是五十年后的秋天。其实地理方位的故乡并不远，就在近处的村庄，这一走一回，母亲竟用了五十年光阴。

　　怀念故人、记录故事、缅怀故乡，注定是人类永恒的文化与情感主题，放在当下一个新旧混搭、城乡交融的背景里，更是我们逃脱不了的一场宿命。

　　敬重故人、敬畏自然，首先面对的是故乡。精神的故乡符号很多，往往多来自村庄，我的理解至少关乎节气、时令、气候、水土，与祭祀、祈祷、敬仰、吟诵等民俗事项关联，有缅怀、祝愿、庆贺、祈愿、敬祭等文化内涵。些许都是些传统，而今显然“空洞化”，不管是在曾经的故乡还是现今孩子们的世界里，即便承认有，也徒具形式。

　　比方说，立了秋，那一丝丝凉爽若从天而降，你不服不行，自然就有了分明的早晚凉。这些，人心都是可以感受得到的。蹒跚的母亲走在秋天的故乡，满眼都是葱郁的绿和沉甸甸的收获，我分明看到了母亲满脸的欢欣喜悦。时光的镜像在这一刻仿佛呈倒带状态，尽管这里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或是空间里的人和物都已经发生着焕然一新的变化，断流改道的河道，重新横竖框架的道路，以及大小田块生长着的一切植物，但我相信，母亲在这里渐渐找到了当年曾经的存在，那是我不曾体会到的感受。时间在变，世界随之发生了令人目眩的变化，一度，一种陌生且让人将信将疑的时空扑面而来，简直让人措手不及。投胎于贫困，使我们这若干年来无一例外逮到机会就一味狂吃海喝，结果只能是臃肿了身体，迟钝了心智。大地上生长的都是清一色大大小小的钢筋混凝土构件，它遮掩人的身体，怎么也安放不下人的灵魂。灵魂是什么？灵魂就是信仰，信则有，不信则无。说我是这个城市的新人，亦是这个城市的故人，显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们依稀已经都被这个城市做旧了。

　　老城市有老城市的好，新城区有新城区的酷。一边是满眼埋头刷屏不息，一边又是一堆一堆无人问津的书报，显然对于我们这一代而言，昔日使我们诞生和成长的世界渐渐流逝消失，大家必须重新适应一个新秩序，新的小区，新的娱乐，新的阅读，适应它的无所不在。小屏，只能加剧我一双昏花的老眼更加地走向老花和迷糊。

　　母亲走在秋天的故乡十分安详，但我分明看到安详背后的不适与怅然。每个人都有一个逝水年华的故乡。从故乡出发，有时候我们确实不知道我们到底要的是什么。世界，是为人生而世界，是为人性而世界。但世界不知在哪个拐点处发生了变异，忘记了这一基本的出发点，于是世界把变化作为根本，把维新作为根本，而全然不顾那变化、那焕然一新，是否最终有益于人生，有益于长久且安详的人生。虽然离故乡渐行渐远，我们自以为能够面向未来，就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后面，后面就是故乡。未来或许并不是世界的目的，如果那个未来只是使人变成一张全球化的图纸复制的无奈，我们要这样的新干什么？世界，有些部分确实需要变化，例如科技、体制、制度等。有的部分却需要原在，例如故乡曾经的碧波、蓝天、某些基本的自然法度等等。

　　还好，我感受到了某种回归的气息。比如，简朴。简朴的作风，简约的文风，简单的生活，曾经我们多么无知一边倒地追逐在奢侈豪华的路上。走在新城新新城，走进近郊小镇，我不止一次惊讶地发现，形式上的城中村和城中村意识无所不在，哪怕是再高档时尚的现代化小区，从外面看除了从乡下移来的大树和人造的景，广场上的四季晨暮总是人如潮歌如潮舞如潮。我们依然习惯或向往于市井气浓浓的热闹街坊和曾经栖居一方的生活格局，老旧小街上的缤纷和烟火扬溢着每一个人，这个格局依然是村庄集市的气象。相信，任何的好大求洋躯壳背后都有一颗自然朴素的本心。设计师首先是人，商业的归商业，其他的归其他，人民的一定归人民，归人民的生活。

　　回归的还有，适度的慢生活，慢步伐。回归的还有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回归民间。还有智慧的回归，智慧与小聪明不是一码事，真的智慧一定是要对历史有透彻的理解。更有品格的回归，信念和信仰的回归，丢掉品格就是丢了基本面，这样的情形只能做着万劫不复的恶梦。

　　路漫漫，且行且珍惜。剧情可以复盘，时光不可倒流。其实，那个回不去的故乡早已化为我们心中的一块融精神风貌、物质留存于记忆中的内心家园。故人不在，但我们聆听、记录、传承他们故事的心愿永在，终究，不管美丽与哀愁，我们都将成为故事里的人。对于母亲而言，不管是不是最后一次回故乡，故乡和母亲一样都已经成为各自最后的挽歌。（王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