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日报·文艺周刊(第2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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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伟大时代,讲好中国故事
——对话五位紫金文化奖章获得者
1月29日,第四届“紫金文化奖章”在宁颁发,叶弥、刘灿铭、陆庆龙、李鸿良、罗周五位艺术家获此殊荣。“紫金文化奖章”是江苏省委、省政府表彰的、当前我省宣传文化领域对文化艺术工作者个人的最高荣誉奖项。本期文艺周刊对话五位获奖艺术家,听他们畅谈为人民书写、为人民抒情、为人民抒怀的艺术人生。
叶弥:诠释文学苏军“静”的力量
“这是江苏文艺界的最高奖,在我心目中分量不输鲁迅文学奖。得了这个奖,那么多年的默默写作,好像一下子没那么孤单了。”捧回紫金文化奖章,著名作家叶弥最大的感觉,是“安定”。
叶弥(周洁)
叶弥的小说《天鹅绒》曾被姜文成功改编为《太阳照常升起》,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焦虑于“在写作中找不到理想,而没有理想就没有力量和快乐”。为了让自己安静下来,2008年起,叶弥搬到太湖边乡下居住,以放弃绝大部分的社交娱乐为代价,找回写作的意义,并迎来真正的创作高峰:短篇小说《香炉山》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近年的长篇《风流图卷》《不老》也广受好评。其中仅一部《风流图卷》,就构思了十余年之久。
捧回紫金文化奖章的当天,叶弥就赶回了她乡下的家。她的成就,诠释了文学苏军“静”的力量。
“清净的生活让我有了‘土性’。”叶弥告诉记者,从前她在苏州市中心住,身处闹市,却沉迷于自我的小世界,“神奇的是自从来到太湖边,种花种菜、天天和土地打交道,不仅心变得沉静了,也意外地从土地里打开了深度的自我,并对这片土地上其他人的生活产生了好奇。”
“静”,使叶弥得以恢复一位作家与时代的私人关系,发现通向世界的隐秘管道。她认为,优秀作家倚仗的武器,从来不是才华。
“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人们老夸我‘苏州才女’,但才华其实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它最多支撑你写出一两篇好的作品,无法让你走得更远。作家一定要和世界建立通道,才能一直有话可讲,有责任可担。”
眼下,“扎根现实”“反映时代”的呼声已成为文学界的共识。叶弥坚持,作家应该写自己熟悉的东西。“警惕自己陷入漂亮的大词,当我们提起笔来,要考虑的是如何让理想落地,怎么从小的切口,最后建构起大的东西来,真正去体现使命和责任。”
叶弥有一个观点,即“现实”非常重要,但现实主义文学的最大内核是梦想,用梦想改变现实,是人类伟大的本能。她持续书写的,是爱与美的人类基本价值,并在时代的经纬中诠释其有效性。
对叶弥的最新长篇《不老》,评论家何平认为活跃在改革开放“前夜”的主人公孔燕妮,她的身体和精神上的超前自我觉醒,恰恰昭示了时代的精神。评论家李敬泽认为,孔燕妮的“任性”中包含着一种怎么活着的信念和执念,也就是人要活得有风致、有意思;叶弥关注的正是人的内在性、人与世界的关系、人走于世间自我确立的方式。
在大时代里安静地写作、清醒地思索,这样的叶弥无疑是“任性”的。紫金文化奖章的颁发,肯定了一个安静、不流俗、有个性的叶弥。
谈起未来的创作计划,叶弥说,手头上是《不老》的续作,她的目光将继续跟随孔燕妮,走向2008年之后的岁月,在主人公与时代的交缠中,勘探人类的精神世界。叶弥笑着透露,她也对长江、太湖等热门题材感兴趣。青少年时代她在长江两岸穿梭,十几年前开始搜集关于长江的剪报、资料,密切关注长江南北的人员往来、文化互通、精神流变;对太湖,则想书写渔民上岸后的新篇。
“所以,在江苏这片土地上写作真是我的幸运。”
叶弥深情致谢。她形容自己不善交际,有时被误认为傲慢,但江苏的领导和同行们一直把她当作宝。“我想,作家的内心生活必须丰盛,但外部生活必须安静。好在在我们江苏,安静的作家还有很多。”
(叶弥 江苏省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
刘灿铭:书法是字,更是人
“省委、省政府授予我‘紫金文化奖章’,深感荣幸、荣光!我想这个奖不仅仅是颁给我个人,更是对江苏书坛传承有序、薪火相传、书法艺术蓬勃发展的一份肯定及鼓励。”接过奖章的那一刻起,刘灿铭更感责任重大。
刘灿铭
改革开放以来,江苏书法事业蓬勃发展。乘着时代机遇,刘灿铭走上书法艺术道路。1981年9月,18岁的刘灿铭从靖江考入南航电气工程专业,特别爱“泡”图书馆的他毕业时获得留校在图书馆工作的机会,一干就是17年。白天被书籍滋养,晚上回去又花大量时间临摹古人碑帖,渐渐地,他的作品开始崭露头角,不到30岁就获得全国性奖项。“江苏书法源远流长、底蕴深厚,及至现当代,名家辈出、群星璀璨。我是江苏人,可以说我人生中的每一个脚印都与江苏密不可分。”进入21世纪,他筹建南航艺术学院,并先后在东南大学、南京书画院、江苏省书法家协会工作,镌刻下边界不断拓宽的人生印记,也是时代意义的回响。刘灿铭特别提到,除了良好的艺术氛围外,政府近年来积极打造艺术展示平台和发展空间,让生活在江苏的艺术家们倍感自豪和温暖。
《王羲之 兰亭序》
中国书法在当代社会的实用性弱化之后,它的“文化身份”是什么?社会责任又在哪里?在刘灿铭看来,“要跳出书法看书法”。一方面,书写的汉字和文本本身就蕴藏着丰富的文化基因。随着考古研究的不断发展,更多的传统宝库被一一打开。近年来,他的创作既有“二王”、苏轼、米芾等传统经典帖学,也有临摹金文、汉碑、唐楷等金石碑刻,更不乏从简牍、敦煌遗书等新文物资源中汲取“传统的力量”。另一方面,书法和人是一体的,人的经历、修养、品德等所有的一切都会反映在书法的线条上。“书法写到最后就是在写人,这也就是书法家更要坚持下基层、进行采风活动的意义所在。”
《刘熙载 文概》节录
从一名“写字好看”的工科生,到与艺术的“双向奔赴”,刘灿铭直言:“书法滋养了我,而我的各种经历也滋养着书法。”回望四十载艺术生涯,刘灿铭认为学科交叉、跨界融合的成长背景潜移默化中锻炼了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获取知识的能力和创新能力,也为其打开书法世界提供了全新的思考角度。
呈现时代的大气象和大格局,是书法家当仁不让的使命和担当,这就要求艺术家不仅要有对接时代、感受世界的内涵和触角,也要有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综合能力。如何创新?在刘灿铭看来,书法创作是一个“从有到有”的过程,前一个“有”指传统,后一个“有”则是时代。只有守正出新,才能在传统中找到自我。“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在于引领时代,艺术家要通过作品来提升整个民族的审美,让人们从中感受时代的生命。”
《毛泽东 沁园春·长沙》
相较于一碑一帖,长期从事书法理论研究和高校书法学科建设的刘灿铭,也更注重培养学生的书法观和综合能力,“我们要把书法放在更大的文化背景下去思考。包括教育、学科之间的交叉,书法的现代化探索等,只有多家、多种学科齐头并进、相互交叉、相互融通,才能不断丰富书法的内涵。”
《金文》选字
刘灿铭说,书法是他一生值得骄傲并奉献的高尚事业。此次获奖,激励他在新的起点再出发,努力创作出体现时代高度、具有时代气象的优秀作品;创作出体现以人民为中心、具有人民精神力量的优秀作品;创作出体现传统深度、具有时代创新的优秀作品,为江苏书法高质量发展作出自己更大的贡献。
(刘灿铭 江苏省书协副主席、秘书长,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陆庆龙:用艺术留住乡愁
坦荡无垠的原野,挺拔着白杨,河网交错,田地纵横……这是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教授陆庆龙春节回老家采风创作的新画,笔端无不指向生养他的苏北乡村。这次获得紫金文化艺术奖章,在他看来,是对他这些年深入生活、用艺术留住乡愁的一次奖励。
陆庆龙
盐城市射阳县合德镇合兴乡,是陆庆龙出生的地方,这位带着泥土的农家少年从这里出发,开启了半个多世纪的绘画生涯。
“我在农村生活了25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阜宁师范学院,在苏北生活了40多年,始终被那里质朴的乡情吸引着、感动着。”这份根植于故土的情感,让陆庆龙始终保持着诗意和纯粹,苏北乡村也成为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将对故乡的眷念,转变为根植于内心、融汇成血液的牵挂。数十年来,陆庆龙在田头、路旁、屋里,用画笔记录下农民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和记忆中的土地。在画布上,陆庆龙勾勒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表现出他们的淳朴,呈现着松软的草垛、阳光下开阔的田野、随风摇曳的芦苇,带着那份浓浓的乡愁,在画布上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
陆庆龙画作《草垛》
来南京工作后,陆庆龙常常开车回老家采风,找寻原汁原味的记忆。让他遗憾的是,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许多村民到城里打工或者定居,曾经走村串户的人情味儿,傍晚炊烟袅袅的烟火气,渐渐少了。“我能做的,就是通过写生的方式,把乡村独有的乡土气息保留下来,帮更多人留住他们记忆中的乡愁。”
记录故乡景,描摹故乡人。陆庆龙当年的一些同学,陆续进城当农民工,他们用辛勤的劳动建设城市,为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陆庆龙见证了他们中很多人在城市漂泊奋斗的历程,以敏锐的艺术眼光捕捉这一群体的光彩:强光下睁不开的双眼,眸子里映着深蓝的天,厚厚的干裂的嘴唇,在吮吸着泥土的芳馨……
陆庆龙讲述他们从乡间来到大都市的陌生,描写他们在劳务市场等候被雇用时的期待,捕捉他们在劳动间歇呈现出的疲惫中的满足与快慰。
陆庆龙突破了当下农民工题材的类型化创作模式,“平视”这一群体,尊重劳动者纯朴的美感,让这些群像原生态地呈现在画面上,体现对这一群体真正的尊重、关切和观照,基于人性,源于生活,也发自内心。
陆庆龙画作《兄弟》
“通过近距离接触,我发现他们不再是尴尬地站立在城市边缘的过客,而是这个城市的建设者,是蓬勃向上、充满朝气、正为未来打拼的一群人。他们就是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陆庆龙说。
陆庆龙关于农民工形象的塑造,也是他一步步探寻艺术语言的历程。从早期的《女工》《躁动的土地》到获得“第十一届全国美展”金奖的《兄弟》、获得获奖提名的《工闲时分》和获得“第十届全国水彩、粉画作品展”优秀奖的《漂泊》,陆庆龙对于人物背景的虚化和农民工雕塑感的强化,使作品摆脱了叙事性,增添了内涵和寓意。
陆庆龙希望,他笔下的农民工,能让人听到“乡音”,看着他们额上汗珠滴在松软的土地上,有让人走上前握住双手、问声“老乡好”的冲动……
陆庆龙画作《春风十里菜花黄》
陆庆龙认为,时代变了,但这些苏北农民身上憨厚质朴、吃苦耐劳的品质是永远不过时的。他希望如实记录下他们淳朴坚韧的品格,与他们的精神世界同频共振。
“我印象中的苏北大地,沉静质朴,那里有我留恋的风景,有我牵挂的人,有我引以为傲的品格。”陆庆龙挖掘着苏北乡村的美好内涵,他说,“在新时代,我们需要乡村振兴,也需要留住乡愁!”
(陆庆龙 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教授)
李鸿良:传承是我唯一的方向
“2023年元月29日,是我最高光荣耀的时刻!12岁离开家乡昆山到南京学习昆曲丑角,整整45年。是先生们成就了我,是组织培养爱护了我,是师兄弟们无私支持了我,是好友的鼓励温暖了我,是观众几十年的掌声鼎力相助着我,是亲人怀抱的港湾体恤支撑着我!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新起点,从头越,我今后的目标和方向——好好整理先生们教我的戏,好好传承给学生们,让他们接续昆丑的道统和艺脉!”荣获紫金文化艺术奖章的那一天,昆丑艺术家李鸿良在朋友圈写下这段文字。
李鸿良
李鸿良,当今昆曲界著名的丑角演员。《风筝误·惊丑》的丑小姐詹爱娟,《鲛绡记·写状》的恶讼师贾主文,《水浒记·活捉》的色鬼张文远,《燕子笺·狗洞》的鲜于佶,《十五贯·访测》的娄阿鼠……这些耳熟能详的角色都曾在他惟妙惟肖的演绎下鲜活地立于舞台。
其实,最初被老师周传沧先生领进昆曲丑行这个门,李鸿良并非十分欢喜:“我当时的内心是抵制的,我也想演威风的大武生、演帅气的小生。但是,当我用整整一年时间,学完老师教的开蒙戏《寻亲记·茶坊》后,我从一开始的抵制变成了积极、热爱。”从那时起,李鸿良就意识到,戏曲中的丑角虽然台上表演经常需要勾肩搭背、插科打诨,显得很滑稽,但其存在的意义却非常不一般。
李鸿良在《水浒记·借茶》中饰演张文远
李鸿良说:“丑角在中国传统戏曲中,大多演绎的是小人物。当他有善良的心肠时,即使嘴里刻薄些,观众也是会喜欢的;当他由于得罪了有权势的人挨了打时,观众是会同情的;当他把自己的自私、笨拙、自以为得计的打算,告诉观众时,观众对他那即将倒霉的命运是关心的……他虽然得不到崇敬,却一样赢得观众的喜爱。”
在他看来,丑角所表现的小人物,正是生活中的你我他。丑角在台上表现出的幽默与风趣是戏曲娱乐功能的体现,而其讽刺性,比如揭露那些有关社会的、人性的或道德的不足等,则充分体现了戏曲艺术的教化性。艺术家搞创作就要扎根生活、扎根人民,善于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真善美,发现小人物身上的闪光点。
自12岁进戏校,到20岁获得从艺生涯的第一个大奖“江苏省优秀青年演员大奖赛”金奖,再到45岁夺得中国戏剧最高奖“梅花奖”,从艺45年的李鸿良从一个小演员慢慢成长为有思考、有担当、能让每个小角色都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艺术家,他深深感受到了传承的力量。“周传沧、范继信、姚继逊、王世瑶、刘异龙、张寄蝶、周世琮、艾世菊、季鸿奎、胡幼安、郑维金……这些老先生将他们的艺术技艺倾力传授给我,成就了我。这是一种言传身教,是艺术血脉的传承,更是执着精神的传承。”因此,当李鸿良手捧江苏省委省政府授予的第四届“紫金文化奖章”时,他内心一直在问自己:今天的一切来自于哪里?接下来又该用什么方式接续、传递给后来人?
李鸿良与他的跨界学生扬剧演员李楚祺
其实,李鸿良早已有了答案,也一直在身体力行。他不仅有钱伟、朱贤哲等昆曲界的学生,还给京剧、越剧、锡剧、扬剧等各个剧种的小花脸演员传授技艺。李鸿良正在酝酿一件事,将自己学过演过的几十出折子戏,系统全面地记录和整理出来,传承下去。演出教学之余,他还花大量时间琢磨如何推广昆曲,他进校园、下社区,所作的讲座和演讲不下五百场,把昆曲的种子撒遍了每个角落。
面对未来,他说:“57岁的我,正在努力做一件事,将前辈艺术家们教给我的戏,还有他们的艺德,毫无保留地传承下去,传给我的学生,我学生的学生。今后,传承将是我唯一的方向!”
(李鸿良 昆剧名丑,省演艺集团党委委员、副总经理,一级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罗周:勇攀高峰,给时代惊喜
“荣获紫金文化奖章,不只是对我个人的激励,也是对我们这一代中青年编剧以及舞台艺术创作者们的肯定与鼓励。”
80后编剧罗周,是本届紫金文化奖章获得者中最年轻的一位,却已跻身当下中国戏曲最具活力的剧作家之列。2007年从复旦大学文学博士毕业后,这个江西姑娘选择来到江苏,成为当时江苏省文化厅剧目工作室最年轻的编剧。10多年笔耕不辍,从令她声名鹊起的新编原创昆曲《春江花月夜》开始,罗周相继完成百余部剧本,三度获得中国编剧最高奖——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六获田汉戏剧奖剧本奖,多次获得中国戏剧节优秀编剧奖以及多个国家级奖项。
罗周
得益于江苏长期以来推动精品创作的生态环境,罗周的创作越发旺盛,不仅为全国大量剧种奉献了高品质佳作,更确立起以文学为引领的艺术方向。《梅兰芳·当年梅郎》《眷江城》《瞿秋白》三部昆剧现代戏,让悠远的古典戏曲传统再度对接当下现实生活;再现《新华日报》峥嵘岁月的话剧《新华方面军》;抒写共产党人初心使命、“谋将来永远幸福”的锡剧《烛光在前》;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聚焦李白不朽歌诗的越剧《凤凰台》……源源不断的创作,传承中国古典文学的内蕴和智慧,氤氲贴近时代、迎向未来的艺术品质,为江苏戏剧创作发展带来焕然一新的气息。
《瞿秋白》
罗周为每一部作品都归纳了“题旨”:比如,《眷江城》是“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浮生六记》是“文字令爱永恒,反之亦然”,《当年梅郎》是“愿你归来,仍是少年”,《望鲁台》是“眺向文明,伟大而不自知”……她向往真善美,赋予笔下的主人公以高度的审美价值和精神魅力;她将作品的生命力,建立在它对时代脉搏、时代精神之把握乃至超越上,“唯其如此,才能历经漫长岁月与芸芸众生的检验而不减光华。”以作品对话角色,她用十二分的热情和执着去书写“人”,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平凡抑或伟大,都赋予着真实、深刻、丰富的内心,于时代洪流中不断碰撞着个体命运,和时代同频共振——这种对人的刻画,对人性的开掘,对精神的提炼,每每令台上台下相互呼应,共同悲喜。罗周的书写,几乎总在“进行中”,她不断听取主创、观众、专家的感受和意见,将这些“生命的回馈”融入创作,使得其创作“真正是这个时代的声音,捕捉到这个时代的情感流动”。
《眷江城》
“来江苏工作,迄今已近16年。这里是文化底蕴深厚的沃土,也是文艺创作的热土。可以说,并不是江苏留住了我,而是江苏孕育了身为编剧的我。”曾经的罗周,行走在江苏每一个城市,都似乎走在千年的历史文脉上;在这良好的创作生态环境中开始专业戏剧之路,她接过前辈老师们、表演艺术家们的经验成就,将之化入骨血,成为自身积累。如今,她更加谨慎而坚毅地前行,不遗余力地倾囊相授、引领方向,悉心培养青年剧作家团队。她所坚守的艺术立场已经带动众多戏曲青年编剧的创作风尚,为江苏戏曲长效发展开创了未来无限前景。
春节后,罗周又投入到新的创作中。为省演艺集团昆剧院创作剧本《诗宴·唐才子传》,为扬州市扬剧研究所修改打磨剧本《郑板桥》,3月底,为常州市锡剧院创作“两弹一星”题材的锡剧《燕双飞》即将首演……她的日程表排得满满的。“未来江苏文艺的发展应以勇攀高峰、积极创作传世之作为目标追求。”罗周说,“唯有专注的态度、敬业的精神、踏实的努力,才有望创作出高质量、高品位的作品,给艺术、人民和时代带来惊喜。”
(罗周 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院长,国家一级编剧)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冯圆芳 陈洁 周娴 高利平 吴雨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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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作家陈白尘之女陈虹:
寄往天堂的信——写给敬爱的杨苡老师
多年来,你始终称我为“小友”——在书信里,在文章上,甚至在公开的场合中;而我却不敢造次,不敢称你为“大朋友”——你分明是先生,是作家,是父执,是长辈。
当年你在祭奠我父亲的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我真喜欢坐在他的客厅里,一坐下来就不想走,好像有许多有趣的也令人伤感的回忆……”后来我成了你家的常客,久而久之竟然有了相同的感受——我也想这样说:“我同样喜欢坐在你家的客厅里,一坐下来就不想走,听你讲细细咀嚼过的历史、深深思索过的当今……”
然而,2023年1月29日,当我再次走进你的客厅,却再也看不见你的身影;屋内堆放着花圈,令人悲痛的花圈!——你走了,在两天前的那个寂静的晚上,没给我们留下一个告别的瞬间。
书桌前边的那张高背座椅还在,每次推门进来,都会看见你笑容可掬地坐在那里等候着客人的到来。就在这间小小的排满了书橱与书柜的客厅里,我美美地享受着一次又一次难以忘怀的交谈。
那是两年前的一天,立春刚过,我有幸聆听了102岁高龄的你向我讲述的那个被你描绘成“朦胧得像罩上一层轻纱般的梦”。
你曾经在文章中告诉过读者:“我是一个好做梦的人。”巴金先生回复你:“有梦的人是幸福的。”于是你写“梦”——《梦萧珊》《梦李林》《梦回武康路》《碎梦难拾》……篇篇情深意长;于是你讲“梦”——童年、少年、青年……直至老年,有苦难,有欢乐,段段扣人心弦。
那天,你向我讲述的是与话剧结缘的“梦”——8岁登台演出,扮演圣母玛丽亚,深得校长赞许;16岁撰写剧评《评中国旅行剧团〈雷雨〉的演出》,刊登在天津的《庸报》上,足足占了小半个版面;高中时,你参演李健吾创作的剧本《母亲的梦》;大学毕业后,你在曹禺名作《日出》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当年的你,久久地痴迷于这一令人陶醉的舞台艺术。那天你对我说:“梦不是编造出来的,是编织出来的。那时候年轻的学生们都会编织梦想,编织着自己美好的未来……”
两个小时过去了,你累了,将头靠在椅背上。我默默地看着你,看着你那依然充满着梦想的双眼,看着你那依然洋溢着青春的白发。我忍不住俯下身来,在你的面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就像以往每次和你告别时一样。“有梦的人是幸福的”,这是巴金先生对你说过的话!
位于北京西路2号新村的这栋小楼,给我留下了太多的回忆。客厅里始终悬挂着巴金先生的照片,他是你最敬爱的先生;相册里珍藏着各个时代的留影,它是你的历史足迹。对着它们,你讲述自己的梦想,自己的追求,也讲述你的闺蜜,你的朋友。
在那篇悼念我父亲的文章《你不会寂寞》中,我读到了你写下的一个遗憾:“我一直想跟他谈谈当年中国旅行剧团团长唐槐秋和他的女儿唐若青,但似乎从来没有时间把话题转到三四十年代……”父亲从事话剧运动数十载,应该说他是你最为合适的谈话对象。但他早早过世了,你的这段心结,竟让我成为了听众。
那是一个初春,乍暖还寒,房间里开着油汀。
一本稍有些破旧的老式相册平放在茶几上,一张张带着时代印痕的照片呈现在眼前。“这就是唐若青。”你指着一位稚气未脱的女孩子的倩影告诉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讲这个故事?随着你的讲述我渐渐明白了——你曾经被她的演技深深折服:“你能想象得出么?只有17岁的她主动要求在《雷雨》中扮演年近半百的老妇人鲁侍萍!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逼着自己的女儿起誓,从此不再和大少爷周萍来往。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力使她能够体会到母亲心中那种无法言说的隐痛?又是一种怎样的表现力使她能够准确地把这种隐痛展现在观众面前?”你告诉我,你亲眼看见她是如何化妆的:头发上抹了些白粉,脸庞上画出些皱纹,再后来又剪下了一小块黑纸,直接贴在了门牙上……于是乎一个豁着牙齿、枯了头发的老妇人便活生生地出现了!你感动于她的牺牲、忘我。
年龄相仿的两位少女很快成为知交,遗憾的是,没过多久便又断绝了交往。你那长长的一声叹息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不敢相信,更不能相信啊!她送给我的那张照片——剪着齐耳的短发,没有任何修饰,就像是纯真朴实的中学生一样!难道刚刚有了一点名气就张狂了起来?”
当年只有16岁的你不知该如何劝说自己的闺蜜,“后来,我又给她写过好几封信,劝她好好演戏,劝她一定要忠实于自己的表演事业,可惜都没有回复……”你的痛苦写在了脸上。
我起身走过去,拥抱起你这位慈祥的老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却想起了巴金先生曾经赠与你的一段话:“我们每个人都有更多的爱、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精力、更多的时间,比用来维持自己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我们必须为别人花费它们,这样我们的生命才会开花。”
我明白了你的痛苦,你的善良,也明白了你的爱,更明白了你一吐为快后的释然。
你居住的这栋老式住宅,渐渐成了我每隔一段时间必去的“家”——你的那个充满着故事的客厅,吸引着我。你来电话了:“我想你……”仅仅几个字,却让我感动不已,激动不已——我想起你曾经写下的文字:“人已老朽,往事皆如过眼云烟,云烟有的自然散去,有的却凝成一堆堆沉重的记忆埋在心底。要想重新翻腾出来说给世人听,恰似讲故事:讲故事的人很难描绘青少年时代的欢笑与哭泣,听故事的人也很难想象当时年青人的执着与追求……”我更想起你曾经说过的话:“现在我已到了碎梦难拾的年龄,如落英散落在地上,无法俯身拾起。”
我不能不去,为了当“听故事的人”,更为了帮助你“俯身拾起片片碎梦”。
那是初夏的一天,你在电话中说,“快来,快来,我连题目都想好了,这次就谈‘后台’——剧场中的后台。”
临出门时突然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毫无止意,我准时推开了你的房门。果然,你已穿戴齐整,笑眯眯地坐在那张高背椅上等候着我了。一切照旧:先吃糖,再喝茶,还有天津寄来的山楂糕、上海送来的桃酥饼……
那天你兴致很高,连比带划地给我讲述了从小到大你亲眼见过的各种各样的后台——有老式戏院的嘈杂的后台,有新式剧场神秘的后台,有抗战时期简陋不堪的后台,也有赫然标示着“观众止步”的后台……
1939年暑假,已是西南联大外语系二年级学生的你,和同学们一起到昆明滇池游玩,正遇上中央电影摄影场在那里拍摄《长空万里》。这是一部讲述一群爱国青年走向抗战前线,最终献身于航空战线的影片,导演是孙瑜,演员有金焰、高占非、白杨、王人美、魏鹤龄……“他们白天拍摄,晚上演出,天黑以后,剧组全班人马借用附近的一个寺院,搭起台子演起了话剧。”你告诉我,这是一个让你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后台——“那是一块露天的空地,没有化妆间、休息室,树杆上挂着几面残缺不全的镜子。演员们就坐在摇摇晃晃的凳子上,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化妆。”
“他们可都是大明星啊!”你激动起来,“《十字街头》《马路天使》《渔光曲》《大路》……这些片子迷倒了多少观众,震撼了多少国人!他们无一不是当年的影帝影后,可为了抗战,为了艺术,竟然忍受着这样的艰苦,却怡然自得,坦然相对!”
“他们为什么能这般吃苦?”问话刚到嘴边,你的回答已脱口而出:“因为他们并没有把自己当作明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戏剧工作者,一个抗敌战线上的文艺小兵!”那天,就在那个苍天为顶、大树为墙、月光作灯、星星作伴的“后台”,早已闻名遐迩的大明星白杨接过了你递给她的纪念册,亲笔题写下一句话:“打回老家去!”仅仅五个字,足以让你——当时年仅20岁的大学生明白了一切。
记忆在不断地闪现,那间客厅——再熟悉不过的客厅,像往常一样在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它的主人,也等待着主人邀请来的客人。但是它却再也等不来了——那张高背座椅上从此没有了你的身影,对面的沙发上从此没有了爱戴你的众多朋友。没有身影的房间是那么空旷,没有声音的院落是那么寂寥。
作为你的“小友”,我默默地朝着这间客厅鞠躬,再鞠躬;我流泪了,为了数年来的交往,为了你孜孜不倦的讲述,更为了你赠与我的这一称呼——我珍惜,我喜欢,我受之有愧,但我决不玷污!
(作者为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剧作家陈白尘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