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著名作家、江苏省作协副主席胡学文潜心八年完成的长篇《有生》在南京出版,这是他加入文学苏军大家庭后推出的首部长篇。该书以接生了一万两千余人的祖奶为主干,以被祖奶接引到人世的众生为枝叶,写出了一方土地上众人的生命本相。两年多过去,皇皇60万字的乡土题材严肃文学《有生》,在“读屏时代”和“倍速时代”里,成了一本畅销书。
3月27日,《有生》学术研讨会上,凤凰文艺出版社副社长孙茜介绍了一组数据:除了狂揽中国小说协会2020年度小说排行榜、2020年度长篇小说年度精榜、央视2021年度中国好书、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2021年度优秀畅销书等专业或大众类图书榜,《有生》还加印了12次,销售7万册。“它在不同圈层里,都找到了它的读者,让他们克服了对大部头的恐惧,并引发了他们的讨论。”
数据无法为作品的文学成就“背书”,却至少反映了它的某种辨识性。在由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钟山》编辑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联合主办的《有生》学术研讨会上,来自国内各地的著名学者、评论家为《有生》奔赴,试图破解它为长篇小说、乡土小说和“史诗”等文学审美形态所做出的探索。
评论家、中国作协副主席阎晶明首先注意到的是小说结构。
《有生》的结构为“伞柄”+“伞布”,“伞柄”即祖奶乔大梅贯穿全书的回忆和讲述,“伞布”是祖奶接引到这世界上的众生: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全书20个章节,以‘祖奶+另一个人物故事’的方式不断组合、前后呼应,让小说的结构匀称完整,突破了长期以来,一些长篇小说‘写到哪儿算哪儿’的随意性。”
“伞柄”+“伞布”的组合方式,使《有生》的叙事解构弥散为网状:每一个人物故事发散出去,又被牵回祖奶在病榻上的回忆和意识流。
“写得挺好的,但像是把中篇拽成了长篇”——作家、上海市作协副主席潘向黎谈起私底下,她和同行们议论一些所谓长篇时的遗憾。在捍卫长篇小说文体尊严的层面上,她推崇《有生》的网状(而非线状)结构,“这部作品的结构是一张巨大的很有弹性的网,在有的节点,你轻轻一触,几条线都同时动了起来。”
除了小说框架结构的有机性,潘向黎也发掘了小说的内在结构,一种精致、微妙而危险的平衡。
“看的时候我在想,胡学文是疯了吗?他把自己置于这样一种绝境?他要把一百年的历史,放进病榻上不能说也不能动的祖奶的一天一夜当中,天平两头的强烈反差,造成了巨大的张力,而学文做到了绝地求生。”潘向黎发现,《有生》的平衡还体现在,它不断地用“生”去抵消“死”,用大地上的生存意志、繁衍不息、一个个热烈富有韧性的生命,去对冲那些痛苦的死亡、无情的命运。
“书中有个细节,当祖奶又失去了一个儿子的时候,她崩溃了,打算上吊自杀,但突然有人找她接生,她想‘我如果死了,婴儿怎么办?’想到这儿她就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这一幕就像小小的秤砣,压住了全书所有死亡的重量。”潘向黎说。
回到小说的标题“有生”,“有生”两字出自《天演论》:“……此万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类为尤著”。小说的叙事意图则是“为历尽劫波又繁衍不息的百年中国立心”。因此许多读者理解,“有生”又是“有情众生”。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南大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王彬彬接着潘向黎的话头谈开。“不能单纯认为没有祖奶就没有这一万两千个孩子,事实上,没有这一万两千个孩子就没有祖奶。《有生》让我们看到了,人与人的生命如何相互依傍,祖奶和她接引的、帮助过的生命之间彼此依靠。整部作品在俯视大地悲欣时,流露出一种巨大的慈悲、悲悯,从而赋予了好的小说应该有的那种形而上的、超越性的品格。”
除了“长篇小说”,“史诗”也是切入《有生》的一个抓手,作品表现出书写民族寓言和生命史诗的宏阔格局与叙事雄心。《有生》书封上清晰写着,该书“被认为是百年中国的生命秘史”。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学昕饶有兴味地关注,胡学文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撬动庞大历史的。
“从《有生》可以看出,百年风云变幻的大历史大时代,如何进入作家的内心,又怎样经由作家个人经验的沉淀和过滤,在文本世界中变幻为个人的‘小写’的历史。《有生》通过祖奶的声音,和社会生活、大历史的种种细部,极力地‘向内转’,直接进入祖奶的灵魂深处,从而以个人史来深描大历史。”
《有生》同时是一部乡土小说。胡学文在其中倾注着对故土和乡民的爱,秉持着对乡土文化和国民性的洞察,将笔触深入乡土社会的法礼德道、血缘地缘、权力分配等方面,在一种宏阔的命运感中,为乡土立根,为众生立命。
对乡土文学而说,首要处理的是“地方性”及“从地方走向世界”的问题。
“乡土小说处理苦难,很容易变成‘卖惨文学’或‘传奇’,学文的小说规避了这一点,他探讨大地上的‘活法’(‘活法’不同于‘活着’)和‘解法’。这样,他笔下的地方经验就没有滑向卖惨文学和猎奇化、奇观化。《有生》解放了‘正史’,也释放了‘秘史’的文学能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何平说。
新时代乡土文学还必须揭示,“乡土正走向何方”的现在进行时。
“从《有生》中可以看出中国乡土社会的发展走向。一方面,《有生》通过第一章与最后一章的呼应形成叙事上的循环,展现百年风云中,大一统的乡土精神依然存在,乡土社会的秩序已成为中国意识形态的有机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小说里现代和后现代的元素也表明,《白鹿原》《乡土中国》里持续千年、乡贤自治的乡土政治伦理已经开始崩溃。”南京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主任丁帆说。
不过,在《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黄德海看来,《有生》并不是一部乡土社会的挽歌,这一点从书名上就可以看出。百年大地上的种种活法,“不是一条干涸的历史河流,而是流淌在我们身上的精神河流”。这也是为什么《有生》能够带给今天的读者以力量。
研讨会由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南大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张光芒主持
何平则谈起60万字乡土题材长篇何以“好看不累”:《有生》在大方向上体现了北方长篇小说的宏阔巨大,但在内在的叙述细节上显得轻盈自如,体现了江浙长篇小说重视细节、重视小的叙事单元的特色。南与北、宏大与精微、厚重与轻盈的结合,使读者愿意停下匆匆的脚步,走进《有生》所建构的“有情众生”的世界。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冯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