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永宏
我的外婆是个一辈子穿斜门襟衣服的小脚老太。她出生在如皋农村,20岁嫁到县城,没上过一天学,也就认识自己的名字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字。在她40岁出头的年纪,外公就过世了。那个艰苦的年代里,她勤俭、乐观、坚韧,一个人拉扯着一大家子,让我们整整齐齐地、一个个健康成长。
我们姐弟三人都是在外婆家长大的。特别是姐姐,直到结婚嫁人才离开外婆身边。外婆一辈子无怨无悔为女儿操心,为女儿的儿女操心,即使她因年老已无法承担家务劳动,也经常坐三轮车来我家,跟我妈妈聊聊家常,看看她的重孙小辈。可以说,我是听着外婆的“金句”长大的。那时,她时不时冒出一些江淮官话中的古语以及上辈人口口相传的俗语,从这些文化底蕴深厚的“金句”来看,根本瞧不出是出于一个几乎目不识丁的老人之口。
记得小时候外婆家是平房,临街门是对开门,配有木头门槛,而外婆叫它“户槛”,我查了相关资料,《东周列国志》确有“户槛”的表述。吃饭的堂屋与卧室以木板相隔,外婆喜欢称之为“板壁”。古民居多用木隔板作为墙壁,许多古典文学作品都有“板壁”这个词。在外婆的语言中,“踏板”也有特定涵义,是指旧式床前供上下床踏脚用的木板,我小时也用过踏板,晚上睡觉时把鞋子放在上面,踏板一般有四条腿,像个长方形的大矮凳,那时的床比较高,这样上下床就有缓冲。
老家邻居常有外地亲戚来省亲,外婆总会说他家“别处来人了”。“别处”即指另外的地方,言简意赅,颇有古意。外婆的语言中更为文雅的词是“出恭”,那时小城里的平房没有卫生间,方便都得去附近的公厕,外婆会隐晦地称其为“出恭”,而“出恭”就是去大小便的意思。据说这个词出自元代科举考试,考生如厕需“领出恭牌”,简称“出恭”。在外婆的所有语言中,最经典的用词恐怕要数“釜冠”,这完全是古汉语的表述,“釜”是一种炊器,后沿称为锅子,“釜冠”意思即为锅的帽子,也就是锅盖,多么形象生动啊。
现在的孩子,冬天时,一般是打底衫、羊毛衫,然后外套,层次分明,我们那时可没这么多讲究,往往在打底衫外直接套上一件棉袄,外婆戏称为“空心大老官”,指空无所有而冒充阔人。这个比喻非常贴切,很有文化,虽然这些词句在外婆的语言中完全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
妈妈退休前,我们全家老小都在外婆家吃饭,甚至连我爷爷也都在其中。外婆每天要准备八九个人的饭菜,而我年幼不知事,如果连续两天都吃类似的饭菜,就忍不住说牢骚话。往往这个时候,外婆总喜欢说她“服侍囚犯落副镣”。当然,这不过是外婆一时气话,第二天她依然开开心心忙这忙那。不过我们确实把外婆“套牢”了,我们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小时候,我特别爱吃桃子,妈妈担心我吃撑了,让我少吃点,外婆就笑嘻嘻地说“桃饱杏伤人”。“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是一句谚语,说的是这三种水果中,桃子最有营养,而杏和李子只能适当食用,适可而止。回想起来,外婆常常引用类似的忌语,劝阻我们有些不太合适的行为。
有时,我在家里拿着剪刀玩,她就及时制止,说小孩玩剪刀,家里人要吵架。事实上,家里有外婆这个大家长撑着,一家人和和睦睦,即使偶有口舌之争,也几乎从不过夜。外婆这个大家长也不是随便当的呀,有为才有位,她每天负责买菜、煮饭、洗碗一条龙服务,总是盼着我们早点吃好,便于尽快收拾干净。有时我端着饭碗往外跑,外婆的话又来了,她说:捧着饭碗出门,将来是要讨饭的。吓得我当即就改。
那时的夏天,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放学后,我喜欢在院子里做作业,吹吹凉风。但太阳落山过一会儿后,外婆就反反复复催促:麻雀已经回窝,不能再看书了,否则要得“雀盲眼”。直到现在,我才弄清楚,据说麻雀一到晚上就看不见,黄昏即赶紧回窝。其实,她是提醒我,天已经黑了,光线不好,不宜再看书,否则就会像麻雀一样,一到暗处就看不清东西,“雀盲眼”也就是“夜盲症”。
这些民间禁忌,外婆也说不出所以然,但她相信老祖宗传承下来的经验,生怕由于她的疏忽,给孩子们带来伤害,所以她宁可信其有。
这些俗语现在也会游走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每当我教育自己的孩子时,时常会想起外婆慈祥的面庞和她的谆谆教诲。这是他们那一代人独有的教育方式,纵然语言会迭代更新,但爱会赓续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