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乐心
“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的一次。当我站起来告辞时,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门槛上,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十月怀胎》。”
这一段描述,出自余华小说《活着》,写的是一个乡间收集民间歌谣的人。
那个人后来碰到福贵,听他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唱起旧日的歌谣: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我在听杨也频先生的民歌民谣时就想,他一定跟余华小说里那个收集民歌的人一样,甚至比他更接地气地融入,因为他不仅仅是收集记录,还要自己原汁原味地演唱。
我一共听了他8首民歌,反复听了几遍后,就跟文友感慨:想想从前的人真是有意思,农民车水唱《车水号子》,摇船唱《摇船山歌》,卖青橄榄的人都能吆喝出好听的叫卖调来。
文友说,民间艺术就产生于劳动,像那个“根文学”,南面是《楚辞》,北面是《诗经》,那《诗经》里相当一部分的诗歌都是在劳动中产生的。
我说:对呀,多亏有人记录下来,中国才有了伟大的《诗经》。而杨也频先生记录和演唱的歌曲,让我们真切感受到了江南吴地民间活泼泼的生活气息。
他唱的歌没有音乐伴奏,却直抵人心。随着他的清唱,土地上的人啊、山水啊、草木啊、农事啊,缓缓地流动到心里来了。
特别是《趟青稞》,太好听了!整支曲深接民众甘苦,一唱一叹,悠远隐忍。我觉得只有纯净的心,才能唱好它。
我没有见过杨也频先生,但是我知道他,宜兴好多人都记得他。
1989年,宜兴城不平凡的一个星期天,千百人肃立在街道两旁,充满敬意和悲伤的眼睛注视着缓缓驶出城的灵车。刚刚上城的农民见到这种场面,惊奇地问路人:是什么大官死了?
人家回答他:是一个退休音乐教师,他叫杨也频。杨也频是在指挥群众歌咏比赛彩排时,突发心脏病,倒在台上离世的。
他去世600天后,学生江振翔等人为老师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个人作品音乐会。
这场音乐会有100多演职人员倾力义演,把对老师的敬意和爱倾注其中。我的邻居许国明是业余男高音歌手,他上台演唱了杨先生的音乐作品《江南俚歌》。
我知道,当时全宜兴的音乐骨干都参与了这场音乐会。
我没有去观看这场演出,当时我刚生下儿子,在家里休产假。
时间到了2022年,我在寻访宜兴人文历史时,意外得到杨也频先生演唱的民歌录音。这段录音由无锡音乐家钱铁民珍藏,我获得后立即转发给杨先生的家人。他的子女听了非常感动,父亲65岁那年猝然离世,没有留下片言只语,现在能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令人百感交集。
钱铁民是无锡音乐家。1982年,他接手了《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江苏卷》无锡民间歌曲的采录和整理任务。他到宜兴来,与杨也频一起跑了好多乡镇。
钱教授后来跟我说,在给他录音时,我多次被他的歌声感动得泪流满面,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长期融合于民间的。他是中学音乐老师,完全可以忽略这个音乐的采集和积累。但是,他真诚地热爱自己家乡的民间音乐,持之以恒地深入到民间,向老农学习,从艺人所演唱的音调、节奏、情感、气息、语言中,非常准确地把握了民间音乐的真谛。
他非常熟悉宜兴地区的山歌、号子、小调、风俗歌曲,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听了钱教授的回忆,我深为感动。
因为这10多年来,我一直在民间,用双脚与内心丈量大地,追寻书写,我的经历,更能产生共情共鸣。
2023年8月,杨也频先生的家人希望我为“百年野萍——杨也频诞辰100周年纪念”这本册子写几句话。
我即兴写下了这样三句话:
我们今天纪念杨也频先生,就是要像他那样,积极地给予,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起来。
我们今天纪念杨也频先生,就是要像他那样,脚踏实地,无限真诚地传承、耕耘。
我们今天纪念杨也频先生,就是要像他那样,有朴素的情怀,滴水穿石,持之以恒。
这其实也是写给我自己的:向民间,向民间。
野萍是杨先生的笔名,他的好多音乐作品都以此署名,野,永远在民间,在乡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