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孙德宏
写了一大堆别人爱情故事的曹雪芹,自己的爱情呢?
那些人的故事,欢乐而悲伤。读那些故事的我们,也一起欢乐而悲伤着。
……此时,是乾隆二十八年(1764年)的除夕之夜。
雪芹走了。留下来的是那部尚未全部完成,而且尚需整理誊抄的“红楼大梦”。不过,我们知道,有一位雪芹的亲人留下来了。这位亲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评点《红楼梦》的“脂砚”。
曹雪芹死后的第十年,也就是1774年,脂砚最后一次批阅《红楼梦》。她在首回眉批了这样的一段话——
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
然后,至第一回雪芹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处,脂砚应该已是泪流满面了,因为下面这几句评点差不多就是脂砚的绝命之辞了——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应为暌未)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殆尽!
今而后,惟愿造物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甲午八日泪笔
联想脂砚评点中曾因英莲的命运而叹评“生不遇时,遇又非偶”,再结合脂砚此处“惟愿造物主再出一芹一脂”“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这应该不是一般的文学批评,而是爱的悲痛了——“生不遇时”也就罢了,这等人生际遇之类的故事,世所多见,诗家士人常常以此感慨系之,但其指向多为怀才不遇而已。可在脂砚这里,对“遇”与“不遇”的感慨与哀痛,竟是“遇”却“非偶”!
这倒是很像宝玉、黛玉一样,才与不才、名与不名,那又有什么要紧?
在“存天理,去人欲”的当时,敢这么想,敢这么说,还敢这么追求的,大概就可以叫做“出生入死”吧?
仔细回味脂砚这句“遇又非偶”,真真是令人痛彻心扉,默默无语。
那么,脂砚与雪芹是什么关系?
当代红学大家周汝昌先生的考证结果认为,脂砚就是《红楼梦》中史湘云的原型,也是曹雪芹最后的爱人。脂砚原本也是大家小姐,名为芳卿,后入曹府客居,再后因曹府败落而流入市井做了女佣,再后被雪芹找回成了自己的苦难爱人,最后才是评点《红楼梦》的脂砚……
按着这样的线索,我去寻找现实中的“雪芹之爱”。
如果没有雪芹好友敦氏兄弟的十余首诗和脂评的只言片语,雪芹的生平都难以拼凑出来。至于雪芹与脂砚爱情的具体细节,那就更是遍寻不着了。所以,只能是通过书里书外的那些明喻、暗喻、隐喻中去寻找,去想象。比如这一段——
当脂砚批阅至第三回宝玉“摔玉”时,提笔写道:
我也心痛,岂独颦颦。
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可惜!
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之人,也着实心痛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
“背人一哭”——这是怎样情感经历下的内心伤痛?
这很像我们今天传说中的“暗恋”,而且是那种基本绝望却又无法放手的暗恋。可是,我们应该知道,此时在评点《红楼梦》中写下这些血泪之语的脂砚,应该已是历经了大富大贵和大苦大难之后,终于勉强进入平静人生的中年人了。那么,曾经的“暗恋”,已然经过了十几二十年的风刀霜剑,却仍旧“不觉背人一哭”,这得是怎样的一种生命伤痛?
你看,当雪芹不在家时,三四十岁的脂砚便日夜为之整抄,为之编次,为之核校,为之批注。雪芹是个狂放不羁而又贫穷潦倒的才士,下笔如神,草书难识,手稿多零乱残损,种种不清不齐之处,全赖脂砚一手细为爬梳调理,其零碎的缺字断句而关系不甚重大的,她便随手补缀。不敢妄补的,便注明“俟雪芹”……而且,雪芹死后,这项工作脂砚又断断续续做了若干年。
如果周汝昌先生的考证立得住脚,那么没能留有任何“创作谈”和其他著述的曹雪芹的真实思想,应该就是脂砚最为了解的了。那么,脂砚的“遇又非偶”、脂砚的痛彻心扉、脂砚的“泪亦殆尽”,就也应该是曹雪芹的切身感受了。如果这一点也能成立,那么,我们还可以设想一下,他将如何表达、宣泄自己对生命、对爱,对世道人心、对人性的感受?
想来想去,他也就只能如此以艺术虚构的方式,弄出这么一场“红楼大梦”,呕心沥血,仰天浩叹了。
按着这样的故事脉络,细细去想,《红楼梦》开篇的这段话可能才更应该是雪芹先生呕心沥血创造这个“红楼大梦”的确切主旨:
……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想象一下,把这些碎片连缀起来,把“书里书外”连缀起来……你看,宝玉与黛玉这天真浪漫、青梅竹马的爱情,或许还有“湘云”的这段深深的“暗恋”,以及雪芹与脂砚(芳卿)这历尽苦难、已近中年的现实爱情,那是怎样的天高云淡而又柴米油盐呀!
脂砚正是用自己的生命体悟来点评和“续写”着雪芹的生命疼痛和“红楼大梦”,正是用自己的生命来浇灌着雪芹和自己的人性之情、人情之爱。
……
合上书本,我经常情不自禁地想象着脂砚的模样。
先是去想《红楼梦》里曹雪芹关于少女史湘云的描写。然后,再去想脂砚点评里的蛛丝马迹。
脂砚,这位才华横溢的中年女子,生活的苦难应该已染上了鬓角,生命的挫折应该已变成细细的皱纹。忙着生计,忙着理稿,忙着评点,挥之不去对大半生欢欣与悲伤的回望咀嚼……面对雪芹那些缤纷杂乱、堆积如山的草纸,面对那些浸润了雪芹和她的那些如花姐妹们青春梦想的生命故事,面对自己深埋半生的爱和苦难——
一枝粗糙的狼毫,半砚淡淡的墨水,脂砚要写下他们大半生的喜悦和悲伤,写下她自己曾经的无边绝望和对未来的依稀梦想。
如豆的灯花,映着脂砚那平静的中年女子的脸;
摇晃的灯花,映着脂砚那耗尽半生的爱的归来。
或许,“湘云”之爱,要比黛玉之爱更深更苦。这爱,已远远超越了男欢女爱;这爱,已蕴藉了生命的无尽沉痛。
此时,这爱正噼噼啪啪地炸裂在那如豆而摇晃的灯花里。
此时,在这如豆而摇晃而炸裂的灯花的对面,正坐着同样苦难而又欢欣的雪芹……
雪芹走时,恰是大年三十。
这天傍晚,雪芹从小儿的坟地强捱着回到家后,已是奄奄一息。风冽。雪寒。灶冷。鞭炮热烈。世态炎凉。长夜漫漫。旁人家的欢天喜地,却是雪芹的无边绝望。此时,他最后的、苦难的爱人——脂砚,在身边吗?
没见到任何记载。脂砚的那些点评中也无处可寻。四十岁的雪芹先生,就这样,走了。
在我的想象中,那个大年三十的夜晚,北京西山的大雪,应该是映着除夕接神鞭炮的耀眼光芒,无声而悲伤地舞着。
一片,大地,白,茫茫……